植物作为人类文明发展延续的基石，为唯一未曾断流的中华文明提供了独特别致的物质基础和精神源泉，使我们成为人类历史上利用和记录植物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也深刻融入了我们的生活和文化之中。从《诗经》首篇周南∙关雎中的荇菜，到孩童熟知的五谷杂粮；从象征品格气节的梅兰竹菊，到映照慎终追远的松柏长青。这些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和坚忍不拔，让我们走过了近代的苦难。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在植物学领域，就有这样一批仁人志士^[1]，让科学救国从星星之火，逐步演化成燎原之势，让我们能读懂华夏典籍里的植物，能研习现代植物科学。

在读研究生期间，我偶然看到胡先骕发表在《植物分类学报》上的文章^[2]。后来又读到了中国植物学会的历史和很多关于他的文章著作^[1]，才让第一次的不经意，转为了对先生的初识，见到了毛主席称赞的中国生物学界的老祖宗——胡先骕先生。

继而有幸参加了上海辰山植物园举办的中国植物园联盟2015年植物分类与鉴定培训班。在这里又知道了先生在中国植物学界创造的多个第一，如第一位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的中国植物学家，第一位发表新属和新科，第一位系统梳理中国植物科属，第一位提出建设国家植物园的中国学者等^[3]。对先生在植物分类上的贡献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不曾想数年之后，在我读博士期间，有幸参与了《胡先骕全集》中部分书稿的校阅工作。让我又一次走近这位我国近代生物学的奠基者，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触、认识、学习先生的大家风范。我主要负责校阅先生1931年翻译，1933年出版的比利时学者哈第(Marcel E. Hardy, 1876—1940)的《世界植物地理》(The Geography of Plants)^[4]。回首想来，是对我在专业和学识上的一次次重塑，也是被先生学术涵养所折服的过程。

所谓之重塑，就是在专业和学识上经历的种种痛苦和进步。痛苦来源于过“三关”，即专业关、历史关、文学关。对于专业关，就是要保证书稿中专业术语的中英文、物种拉丁名等表述准确。这就要求掌握现在的相关专业知识，以及他们之间的传承、更新。如寒原(Tundra)，今多译为冻原或苔原。植物名枞，今多指冷杉属(Abies)的物种。种名拼写的校对则要辨认是否为误写、裸名，了解当时的植物命名法规、书写方式等等。

其次是历史关，对于书中的国内外地名，要明确现在的名称，以便理解文中的意思，避免校阅造成错误。如非洲地名“文雅魏齐”，经过地图比对, 查阅大量民国相关文献，最终确定为今坦桑尼亚一带；中国地名相对要容易一些，如四川的理番县为今理县，懋功为今小金县等。

最后为文学关，要明确作者在翻译时用词是不是符合当时的习惯，是否为误用。如序言中所述：“惟其书着眼于全世界，对于吾国之植物地理学自不能详述，即氏亦知之不详。”其中的惟是否为误用，是否改为唯，让人纠结不已。后半句中的即氏，结合上下文，应为哈第的简称，似乎前后文改为统一为好，但先生为何意不得而知，只能遵照原文。如薮林，是我国古代对灌丛的称谓，其多次见于对中国植物地理的论述部分等。上述种种情况，均需一一校准，保证校阅不增添新的问题，以利于通晓全文。

当过了这“三关”，便有了进步，也对先生更加钦佩。一者培养写作能力。读先生的行文和语言, 让我在写作上得到了很好的引导，对于学理先学文有了更深的认识。先生对于中国植物地理的论述，采用总分总的结构，先论述我国自然地理概况，其次分述各部分植物现状，最后总述中国植物地理特点。行文主题突出、逻辑严密、层次分明，读后让人一目了然。二者文学审美的陶冶。通读《世界植物地理》的全文，便被先生既有文言文雅正，又不失白话文通俗易懂的译订者序言所折服。对于本书的价值意义，融于字里行间，能体会到先生对科学的严谨求实，对后学者的谆谆教诲。三者提升科学素养。先生在本书之末，有一段对植物地理学的评述，即“换言之凡关于一种单独之植物群落，或其组合而成之风景之研究，皆含有四种问题：(1)其来源或其以前之历史(2)适应之过程(3)此项过程进行之时间(4)其环境之物理情况之逐渐演变，或适应过程所能达到之点”。先生这段90多年前的展望，便点出了现在植物地理学研究的前沿和热点。

2023年末，当我拿到《胡先骕全集》时，面对19卷的皇皇巨著，惊叹不已，这部著作几乎涵盖了自然和人文学科的主要类别，涉猎范围之广，鲜有人能作出全面准确的评论^[4–7](附录)。让我不禁要问，谁是胡先骕?是植物学家、古典诗人、文学评论家、翻译家、大学校长等等。这部著作让我直观感受了著作等身、学贯中西、文理兼修、通晓古今、国士之风等等无数个胡先骕迎面走来。先生在古生物学、植物学、文学、哲学、教育学、历史学、地理学、语言学等学科领域均有研究，也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风范；在时政、外交等国家大政上，有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的正气。

先生何以有如此之成就，浏览这部著作，就会发现是不失本真的兴趣与热爱使然。在先生的科学散论(第14卷)中尤为明显，有大量称为有趣的文章，语言如行云流水，润物无声，读过让人对一个小问题豁然开朗^[4]。如其中的《荷花》一文，从《诗经》、《尔雅》提笔，将荷花在我国古代的经济用途、精神寄托、文化价值等逐一点出，其间信手拈来荷花的现代植物分类、爱情象征、宗教意象等，读之让人有一种今月曾经照古人，来者犹识芙蓉花，可谓是荷花科普之佳作。在先生的忏庵诗词∙中文信函(第17卷)中，对家国、子女、后学的热爱在诗词中喷薄而出，让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跃然纸上。读先生的诗词，不觉之间有唐风宋韵，开阔向上，让人能体会一种无以言表的血脉觉醒。如先生1916年的乐府长诗《壮游用少陵韵》，全诗55句，500余字，承诗圣杜甫《壮游》之神韵，把先生年轻时的洒脱豁达、忧心国事表现得淋漓尽致^[4]。诗中曾言“下笔摩古健，颇欲追班扬”，犹有诗仙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风骨。全诗粗读之大气磅礴，细品之典故累累如珠。此外，先生的文学英译(第16卷)，对戏剧《长生殿》和苏东坡的文学英译，更让我五体投地^[4]。

正如《左传》中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大先生斯人已逝，但国之大者，不朽垂之后世。我更应当沐手拜读，细细品味，从先生这里汲取营养, 立先生的志向与激情，学先生的人生态度，亦步亦趋, 孜孜以求，在植物学领域做出一点成绩，成为合格的青年科技工作者。去追寻北宋大家张载所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的知识分子品格，用青春去践行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发扬以爱国主义为底色的科学家精神。

附录 《胡先骕全集》卷册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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